如何做一名堂堂正正的女同志

這個世界的苦難實在太多,身為一名女同志,不僅要隨時預備抵抗新保守主義及沙文異性戀霸權,修正直男直女對自己性別角色的誤解,還要背負起世界各項壓迫的重擔,反對美帝霸權之餘,必須熟讀歐美酷兒理論,支持小額募款搶救等待被撲殺的流浪貓狗。到底如何做一名堂堂正正的女同志?這個社會沒有給我們任何範本,邱妙津及白蛇傳,最後都有人為情而亡。在臉書及Instagram稱霸的社群網路時代,身為性少數,除了拍攝日式美好早餐或玩貓咪搜集遊戲之外,似乎沒有其他政治正確的休閒。換臉書彩虹大頭貼會被罵,不換卻又不夠具備社群精神;寫戀愛的抒情文體就是矯情,對時事發表看法又擔心不夠激進。做一名有女性主義意識及酷兒敏感度的女同志,每一步棋,都下得戰戰兢兢。


當女同志漸漸走入主流文化,有些人歡慶娛樂選項總算不只有演技極差的B級戲碼,有些人懷念陰暗神秘小劇場。作為一名堂堂正正的女同志,總在離開冗長的社運會議之後,才能躲在家中棉被看《The L Word》,並且更新激進酷兒部落客對於劇情種族主義與消費主義的批判。沒有人告訴我們到底巴特勒還算不算經典,賽菊寇過世之後,大家都走向新物質與後人類,酷兒主體何去何從?也不曾有社群共識決告訴我們,究竟逛IKEA時看到另外一對女同志情侶,該不該互相點頭示意?微笑會太過猥瑣嗎?若是被發現自己眉頭深鎖,是否又顯得太過在意。到底為什麼我們不能就像尋常的異性戀情侶,排隊結帳,平行過各自的人生?


為了抵制大眾對於女同志的長期忽略,以及女同志間的同儕競爭壓力,同時勿忘監督假惺惺真右派的內賊,要做一名堂堂正正的女同志,必須謹記以下十五條準則:(*trigger warning*:諷刺文體。)

1. 至少寫過一篇與邱妙津有關的學術論文或部落格感想。

2. 永遠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它不是朱立倫、蔡英文、甚至不是護家盟、進口美豬、全球暖化。它是無所不在的「system」與「hegemony」。

3. 定期思考:我現在的伴侶關係是否平等?我的感情狀態是否已經落入「毒性關係」的前兆,或單偶浪漫愛的侷限?我需不需要尋求團體協助?

4. 三秒鐘內能默背出「LGBTQATSI」之中所有性少數團體簡稱代表。

5. 每日花三小時更新臉書動態,檢視任何異性戀歧視言論,並發表引經據典的評論。

6. 當他人問自己究竟是關係中的男人還是女人,我們根本不屑回答這種性別二元分類的問題。

7. 一夜情與S/M是成長必須經歷的項目,理想地點為跨國性別研討會。

8. 即使與同組織的女友分手,仍是要拋下兒女私情,硬著頭皮參與完一整期的運動推廣計畫。一心一德,貫徹始終。

9. 雖然覺得苗博雅很帥,但絕不會和她爭風吃醋。

10. 能在尋常的話題之中,巧妙地使用「空氣引號」(“air quotes“)。

11. 反對布爾喬亞的美學,為對於一切事物批判的首要準則。

12. 星巴克?你確定要跟我約在星巴克?

13. 性別是流動的、身體是流動的、慾望是流動的,只有T多P少的定律是不變的。

14. 當他人問:女同志是否容易將性與愛混為一談?我們微笑不答,選擇不將自己的私人情感與性政治準則的差異攤牌。

15. 看到同志朋友即將結婚的消息,不忘誠懇祝賀之餘,也要默記毀家廢婚的左派宣言。

究竟如何認出一名堂堂正正的女同志?絕對不是靠髮型、穿搭、身旁伴侶的性別、或者對於張懸的看法。我們在同志遊行中,總是拿著最聳動的標語。十月三十一日,街頭見。


【社會評論】不受歡迎的中國人與越南移工:論物種歧視及排他主義

十月五日當天,各家外媒大肆傳閱一名中國婦人抱著男孩在英國牛津郊區 Burberry 名品店前排糞的照片。此情景引發眾多英國民眾的不解,立即拍照上傳 Twitter 抱怨。美國創立的跨國媒體 Shanghaiist 將該間商場的地圖附上,表明公共廁所不過距離幾公尺,凸顯中國婦人的舉動不僅僅只是情急之下不得已的辦法,而是中國遊客「缺乏文明素養」的常態。Shanghaiist 網站甚至附上「Tourists Behave Badly」的標籤,其中幾乎所有的新聞都是關於中國遊客在公共場所排泄、不當裸露、或者將臀部擺放於雕像上的照片。精品店前排泄的照片,更是諷刺中國的經濟富強,即使能讓一部分的中產階級享受奢華的消費,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達到西方所有的文明層次。舊有的殖民思維及種族主義,搭配著全球化下新一波的仇華情結持續上演。

排泄與生殖器的私密性,是長期以來「文明人類」將自己與動物的物種區別。而像是這類媒體將有色人種動物化(animalization)以顯示其民族的不文明,特別是將中國人的動物化,在歷史上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十九世紀末以來,歐美的殖民主義即將東亞人視為具威脅性的「黃禍」(Yellow Peril ),不但對於歐美的財富虎視眈眈,更是低等的、去文明的物種。同一時間,大批中國人來到美國西部從事鐵路建造的苦力勞工,1875 年開始,政府執行一連串的排華移民政策(Chinese Exclusion Acts),中國人經常被比喻為尚未進化完全的猴子、骯髒貪婪的鼠輩和畜生、或是侵略性強大的八爪章魚。無論是何種物種,這種比喻的無所不在及普遍性,指出東方主義及種族主義必須依附著 Peter Singer 所稱的「物種歧視 」(speciesism),也就是人與非人類的區別,作為道德階層的基準。

物種歧視與動物保護

哲學家 Kelly Oliver 在 Animal Lessons 一書中寫到,物種歧視是西方啟蒙運動以來,人道主義哲學所依附的思想中心,無法單靠現今以人權為衍伸的動物保護運動來翻轉物種的差異性對待。這是因為「人權」(human rights)即是西方哲學家賦予「人」的物種特殊地位,使其能享有的權利。人與非人類的差異,不僅僅只是人與動物的區隔,而包含了「男人」(man)、「其他人類」(human)、及「動物」(animal)更複雜的階層化。所謂的人類主體,並不是包含所有的人類,而是特定指稱非奴隸的、擁有資產的、自治自治的、理性的白人男性。相較於無法控制身體機能、不理智的女性、有色人種及動物,笛卡爾主體(Cartesian subject)即是可以全然駕馭自然,並且毫無身體負擔的理想化人類主體。換句話說,西方哲學中的人類主體,必須依靠詆毀其他物種,將多數人類視為動物的「他者」,才能被成立。

因此,純粹將依此脈絡而生的「人權」延續給特定動物的動物保護運動(多數的訴求對象是已長期被人類馴養的「寵物」),無法解決物種歧視的根本邏輯。至今,人們對待其他物種的監控、治理、及剝削的相同技術手法,比如工廠化養殖及動物實驗,仍是不斷反映在人類權力如何處治他者的手段中:大規模有色人種的監禁、女體生殖技術、血汗奴工。動物保護針對特殊物種的狹隘權利訴求——將貓狗看作是人類般對待——就像是自由主義邏輯中,把男性所擁有之權利延續至特定(中產、白人)女性的性別平權改革,持續邊緣其他的物種,並將他們視為必須依靠正當的人類主體管制並馴服的對象。

舉一個近期臺灣的案例:十月二日動保團體召開記者會譴責越南移工虐殺貓狗並將影片流傳於網路的現象,要求警政署依照《動物保護法》嚴懲肇事移工。臺中市長林佳龍在十月十三日在臉書上大肆讚賞將涉嫌人逮捕的急難救助團,並強調涉嫌的移工服刑後將永遠不得回臺。整個事件之中,已被臺灣長期視為他者的東南亞移工,不但沒有發言權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直接貼上不文明的殘暴標籤,更是被物種歧視的邏輯更加地排除在外。臺灣人民的種族歧視,依附著「愛動物」與「虐待動物」的二元分化,再次地被合理化。我們卻鮮少省思,勞工法對待移工本身的排他主義及階層化,或是工廠化養殖及動物實驗更大規模對於物種的迫害。賦予特定物種權利(人們最愛的「毛小孩」)的動保法,不僅無法翻轉物種的階層,更加將移工去人性化。

「Tourists Behave Badly」

生活在美國,尤其是全年充滿眾多遊客的大城市紐約,排華情結正盛,身為臺灣人經常恐懼被套入「沒規矩中國遊客」的刻板印象,容易引起比當地美國人還更強大的仇中情結。Burberry 排糞事件及越南移工事件所渲染的驚訝和焦慮,即是一個省思我們經常犯下物種歧視惡習的機會。與其去大肆宣傳他者去文明的動物性,或是虐殺動物的非人性,以建立自己與其不同、優越的「文明教養」,Singer 的物種歧視論及 Oliver 的動物教育,說明這樣的階層邏輯不過是複製根深蒂固的殖民情結,而非進步的、具倫理的思想。人與非人類的區隔並非涇渭分明,若是人們真正在乎物種的平等及倫理,不能單去宣揚領養流浪貓狗,愛那些「像我們」的物種,而是要看見各個受壓迫群體間的連續體(continuum),比如西方-東方、公民-非公民、漢人-非漢人等等的分歧,不斷挑戰人與非人類的階層,才能真正達到物種及社會的正義。

原文刊載於《New Bloom|破土》

【酷兒手記】海外同志的心酸

十五歲時毅然決定出國,我的家人並未和我同行,我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會在美國待上這麼久,但是誤打誤撞,十多年就這樣過去。

因為出國的歲數不大不小,我成為不了正統陽光穿著緊身棉T全然美國化的 ABC,也因為性向的關係,我一直就和以異性戀社交為中心的美國大學台灣同學會疏離。非常明顯的,這些家境良好帶著夢想來美國留學的台灣人,不僅僅是要追求自己職業上的成就,更是在物色未來的伴侶。這種以建立家庭和走入婚姻為想像的交友概念,在我的愛情觀中鮮少出現。就算有那麼一些瞬間因為渴望穩定,而產生一絲類似結婚的幻想,我知道社會和家庭的關卡都還太沈重,於是不得已早就放棄了這樣的想法。

來到紐約念博士班後,逐漸認識更多從台灣來的菁英份子,各個都是台大清大交大出來的高材生,出國留學追求更好的前途。大多數的留學博士生年紀也都在三十歲上下,帶著家屬妻小,或者在當地和同樣在攻學位的伴侶結婚。我的臉書上充滿著這些留學博士生和他們剛出生小孩的視訊照片、和配偶在美國各地旅遊的照片、或者雙方家人運來一箱又一箱裝著食物和衣物的航空包裹。他們在部落格寫著在海外留學的心酸,如何得在以白人為主的社會和學界中,找到自己新的認同和價值。他們寫著自己如何在角落哭泣自責、如何重建信心。他們沒有寫到的是,他們視為理所當然的伴侶和家人的支持,那個碩大的親屬網絡,讓他們在國外留學的途中,可以感到安心有一個家最終可以回去。

因為我的年紀也算是到了「適婚年齡」,這幾年回台灣,親戚一直重複提起我何時要結婚的問題,說一個女生不該離家這麼久,會孤老一輩子。他們不曉得,「孤獨」正是多數同志們從小開始就得面對的議題,因為在沒有社會或家人的鼓勵下,我們很難把「擁有一個伴侶或家庭」當作是人生的理所當然,感情的變數太多、阻力也太大。我認識一些同志留學生的朋友,出國後多數選擇不回家,因為靠近家庭的壓力就是必須正面去和這些異性戀常態價值感對峙。反之,若選擇在國外長居,就是要面對孤獨的課題。除非你非常幸運,遇到和你相同處境的伴侶,也不要求需要進入你的家庭。

孤獨到底的時候,我常常會想,假若我是一個男人,我女朋友的家人應該會義無反顧地支持她來美國和我生活,或許生一個美國小孩,等待工作有一些成就後再一起回台灣定居,就像我身邊所認識的大多數有伴侶的異性戀男性留學生們,他們帶著他們的太太和小娃,過著離鄉背井但卻受到滿滿家庭的祝福和期待的人生。但身為同志,因為性向的緣故,無法和家人全然坦誠,感情多數是地下化,我們的選擇相對的變得非常稀少。若要回台灣,勢必得面對出櫃的瓶頸。這樣的感情未來究竟在哪裡?我問自己,但又不敢想得太透徹,因為深怕思緒將被卡在時空的黑洞中無法被解救。

最讓我心酸的是當我因為工作遇到挫折,打越洋電話給我母親抱怨時,她在電話結尾突然說:「媽擔心妳一個人住太孤單。」太多的話想說,卻還不是時候。

我認識的一名台灣女性留學生,在紐約認識了加拿大籍的台灣女朋友,因為家人無法接受她們的戀情,她得面對選擇在學生簽證結束後進入無限期的遠距離感情,或者瞞著家人和女朋友在加拿大結婚,冒著不一定能找到適當工作或者無法回家的風險。另一名台灣女性留學生,渴望博士班結束後回台尋找工作,更貼近她的研究專長,但礙於伴侶回台得面對的婚姻壓力,她對未來仍沒有解答。

這樣的故事多到令人心痛。於是我和我所認識的一些同志留學生朋友們,寧可一直處在這樣的邊界線上,和家保持曖昧的關係。

因此我很難真的從那些「留學甘苦談」得到共鳴或感動。因為在這些敘事中,即使多麼地去強調並刻畫留學路程中的心酸和孤獨,他們並沒有辦法真正感受那種從你第一次察覺自己慾望時,就得開始承受的對於未來的徬徨和不安。到頭來這些多數社經地位良好的留學生,總有家可歸,無論是婚姻、家庭、或者受到台灣主流社會的接納。這些孤獨只是短暫的,一個「為了建立更好的自己」的過程,一個人生間階段的自我挑戰。這段過程只會讓他們更發光發熱,讓之後的發言更充滿份量。

而對於同志,孤獨幾乎得是一輩子的重擔。

因為在國外長居,更加了解社會因為不同身份所產生的不平等。對於身邊這些優秀的留學生朋友,我只想說,不要忘記這些孤獨的感覺,也許那會讓你們更加了解同志和其他邊緣身份的人們長久以來的處境。支持同志並不只是對同志們「友善」或「尊重」,是去真正地理解這些因為結構和身份造成的生活困境。

對於身邊的同志朋友們,我沒有更好的答案。只希望我們這一代能一起找到一個出路,讓家不再是得耗盡青春去面對的沈重議題。

【女女生活】前女友這檔事

承認吧,女同志特別愛跟前女友做朋友。

再激烈的分手爭吵或者你死我活的冷戰,最終的對白總是離不開這句話:「希望還會是朋友。」天下太平,互相抱頭痛哭,這樣的場面多感人。再心狠的女人,午夜夢迴想起舊情人,總免不了暗自心想:「至少我在這段生命中遇到了你。」女人並不是心軟,只是遭遇太多傷心,而更能同理倉促發生的離別。因此就算知道從此生活將不再有更多交集,仍是想留一條生路給彼此——有多少「那些年我們追不到的異女」,也都一一成為生命中重要的「朋友」——友誼經常是我們因為放不下對方而屈就的次級狀態。

對異性戀而言,「希望還會是朋友」這句話背後的動機更加多元卻也單純,可能代表著「姐這輩子對你已經仁至義盡,請自動消失在我的眼前」、「我想要成為你的砲友但不要再留在你家過夜」,或是「結婚時我會寄喜帖給你讓你懊悔此刻的選擇」。感情是關乎於人生的輸贏,這種特別想留下朋友位置的策略,不過是方便往後相互較勁。
但是對於女同志來說,「希望還會是朋友」通常代表著你渴望持續介入前任的感情生活,因為我們無法釋懷那個曾經和你分享一切的人——我是說「一切」——從你的內衣尺寸、慣用牙膏、睡前怪癖、至青春期悲劇與歷屆情人戰史,這個摸透你裡外的人,將成為生命中的陌生人。對方選擇什麼樣的伴侶、還吃不吃茄子、約誰去聽了雷光夏的現場演唱會、一起養的貓貓狗狗是不是開始舔新主人的大腿⋯⋯我們在社群網站上調查員般地瘋狂追蹤對方的一舉一動,不時給予她們感情建議,表面上是關心,實質是出於自私的控制慾。

「我只是想要她過得好。」你無辜的說。

我們必須承認,多數感情的結束是對彼此最好的選擇。這不代表你是一個很糟的情人,而是你們兩個該有的時間已經耗盡。在這段相處之中,無論是好是壞,你們也都給予了彼此一段無法取代的記憶。既然她已經下定決心將感情留在過去,你何苦再攪和她新的人生?對一個人好的方法並不是死卡著你曾經佔有的特殊位置不放,而是讓她找到情場上的重新定位,解除「兩人」束縛後的自我復健。就算她選擇要與比她小七歲、還沒出過社會的幼齒鮮肉T交往又怎麼樣呢?說不定她就是想要談個單純沒有包袱的年輕戀愛,因為受夠了你給她的十年計畫和成家負擔。

「可是她是最懂我的人。」你還是不放棄。

我們得記得的是,無論你認為自己有多麽了解對方,分手後對方就是一個嶄新的自我,舊有的規則和期望必須全盤重新協商。就算你以為知道她這些行為改變的真實理由,不要急著發表自己的假性心理分析,你能給的,除了將對方的睡衣保養品及電影專輯歸還外,就是不帶附加條件的真誠祝福。
我理解,你感到寂寞,或者你和新的女友吵架了感情沒你想像中進展順利,於是渴望回到舊有的舒適圈裡,被愛過你的人安慰。你們可以窩在床上不用做愛,重溫兩人最愛的影集並互相抱怨戀愛有多麽擾人,然後擁抱入睡。但可別太習慣這種過渡期的友誼,因為一旦其中一人開始熱戀,你會知道這所謂的友誼其實從未真正存在。你們不過是兩個受傷的人,舔拭彼此帶給對方的寂寞。分手不僅代表你們不能再上床如此簡單,而是要你們停止那走向毀滅的窒息式依賴。去找你真正的朋友訴苦吧!如果你還沒有因為這段感情失去任何可以給你百分之百純陪伴零負擔的朋友。

「做朋友是為了不阻礙彼此擁有美好人生的可能。」

當然,女同志分手後,必須保持某種友好程度的另一個理由是:圈子實在他媽的太小了,全城也就只有那一家書店或酒吧、網路上再怎麼把對方封鎖,還是會不小心從共同朋友中窺見彼此的動態。你肯定不希望因為分手時撕破臉,哪天夜店巧遇前任,自己喝的特醉藉酒裝瘋,壞了名聲及下一段戀愛的機會。保持著共患難的風度,和對方維持不惡言相向不流傳負面八卦的基本盤,不對彼此的人生再做多餘的干涉,是和前任「做朋友」的最佳狀態。
別再聽完什麼情歌後感傷便傳簡訊給前任說:「我想念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或者對方經痛時雞婆地快遞甜湯止痛劑。任何分手後馬上退位的「朋友關係」,不過是個短暫的幻肢現象。與其和前任做朋友維持這不上不下的虛位,不如做一個令人懷念一輩子的高段情人,或者,下一個人的優良伴侶。愛情燃燒殆盡後,要能夠做真正的朋友,得靠好長的孤獨和自我修煉才能換來。

原文刊載於《The L 熱拉》專欄

【酷兒手記】相信陌生人:Airbnb出櫃二三事

和女友坐在曼哈頓下城東村的公寓客廳,焦慮的等著我們第一位Airbnb房客出現。
Y是個從以色列來的男同志大男孩,個人頁面上附了張打赤膊、在沙灘上抱著小獵犬的照片——再正常不過吧?女友原先特別擔心和男人同屋睡,哪怕是男同志,畢竟是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但當我們見到Y的時,一瞬間就被融化了,他臉上掛著像是從南方海岸直接密封空運而來的燦爛笑容,身上散發出機艙上的冷空氣味道和清爽的古龍水香,完全沒有任何戒備地向我們打了招呼,我和女友頓時卸下忐忑的心情,這應該是一個好的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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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居大不易,來訪遊客最煩惱的事經常是該在何處落腳。知名連鎖飯店太過俗氣、精品設計旅館大傷荷包、青年旅社價格合理但得冒著被床蟲纏身的風險、借住留學生朋友的沙發看似省錢,然而人情債往往最難還。Airbnb似乎成為紐約遊客最適合的居住選擇,不僅能省下大筆住宿開銷,更能深入認識熟門熟路的紐約客,即刻體驗在地的城市生活。

不過對於同志遊客,尤其是同志伴侶,尋找適合的Airbnb住宿是更大的挑戰,畢竟和陌生人分享空間本身就是一個風險,加上若房東未能明確標註自己是「LGBT-friendly」或其同為同志,便難以預期對方是否會因為性向而讓你有尷尬甚至創傷的旅遊經驗。同志伴侶若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可以負擔旅社,總得小心翼翼做多方準備,無法享有異性戀情侶視為理所當然的美好待遇。

今年初Airbnb刪除一名德州房東刊登的租屋資訊,這名屋主因發覺房客是一對男同志情侶而施以歧視的態度與待遇:不僅騷擾,更將其趕出房門,逼得他倆另尋飯店。Airbnb為此特地拍了短片,強調他們絕不容忍此類歧視同志房客的事件再度發生。然而,人海茫茫的網路世界,風險多半還是得由遊客自行承擔,因此如何與屋主「出櫃」似乎成為一項關鍵步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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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起,我將紐約東村公寓的空房登錄Airbnb的租屋平台,想不到上線後一小時內便接到近十封詢問訊息。雖說握有選擇房客的權利,然和女友同住的我,很快面臨該如何與潛在房客溝通性向及伴侶,這件使人萬分頭疼的事。第一,為避免招來對女同志抱持奇怪癖好或不實幻想的男子,我並不想開誠布公地在自我介紹欄位中說明我是女同志且和女友同居;第二,我嘗試強調以女性房客優先,減少變態入住的可能,然而回過頭想,女性就不會有恐同者嗎?腦子裡不禁竄進新聞中那位德州Airbnb太太,以及近期受到神的指示而拒絕協助同志情侶領取婚姻證書的堪薩斯州女書記,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於是我花了大量時間閱讀每位潛在房客的自介、興趣、所在城市,甚至十分謹慎地Google網路上為數不多的線索,像是個徹頭徹尾的跟蹤狂,但在這個時代,要理解任何人的第一步除了「Google it」或許沒有更直接的辦法。對於希望租屋、且有誠意到在私訊附上簡要自介的旅客,我一律採取直接說明女友目前和我同居的實情,若因此讓人感覺空間限制增加,我完全理解也希望他們能找到更適合的住所。截至目前,尚未因這種漸進式的虛擬出櫃而遇上困擾,短短一個月中,我們已招待了四組客人:主修戲劇的以色列男孩、阿根廷的醫藥生物學女博士、紐西蘭的時尚工作者情侶、臺灣的女設計師。

即使在網路這場盛大且難以捉摸的社交遊戲中,人還是會物以類聚;即使文字永遠難以真正明說,明眼人依舊一看就曉得你會不會是短暫旅途中的最佳室友。一名法國白人男性房客,在與我詢問租屋消息的時候不斷地強調自己多麼地喜歡亞洲文化;或者是另一名東歐女子,訊息中夾雜太多「;)」並且透露她想和姐妹派對直到天亮,都被我歸納為令人困擾的危險房客。你說這是我的刻板印象或歧視嗎?也許是,但沒有辦法,因為Airbnb一如線上聯誼網站,必須依靠薄弱的線索與直覺,以取得最大的獲益及最小的風險。

對於同志遊客們,我的中肯建議是,訂房前細看這位屋主的評價:環境清潔程度?態度友善指數?距離大眾交通工具多遠?或者是否提供房客基本耗品?確認這些後進入第二步:親自寫一封私訊,通知屋主你將與伴侶同行。若對方是個潛在的恐同者——相信我,世上確實還有計算之外的恐同者將令人整夜惡夢——他們會找到自己的台階下,委婉拒絕你的詢問,讓彼此更好過。

原文刊載於《掌櫃誌》

【酷兒手記】爵士年代的酷兒趣味

今年夏天錯過在第六大道上、全身擦滿亮粉後上空行走的冶豔同志遊行;中央公園被自四面八方而來的遊客佔滿,想愉快野餐,還得排隊等待樹蔭下的最佳位置。夏末回到紐約的我,立刻趕去在Governor's Island上一年一度的「爵士年代草地派對」(Jazz Age Lawn Party)。記得在《大亨小傳》電影中的華麗晚宴嗎?那些法蘭絲絨西裝、黑色蕾絲及各式羽毛、金銀浮誇的飾品,即是美國一九二零年代的縮影。第一次大戰後的美國——一個隨心所欲、恣意揮霍的年代,女人追求性與愛的解放,沈迷於藝術及烈酒,撕破笨重的維多利亞長裙、梳起服貼的短髮、塗抹濃妝,成為「輕佻女子」(flappers)。至於男人,他們穿三件式的格子粗呢西裝,搭配花俏的吊帶褲裝、領結、或者草編寬帽,談論城裡的「speakeasy」禁酒時期地下酒吧、黑手黨、和巴黎文藝圈。一九二零年代為什麼會被人如此懷念,除了它的奢華服飾,更是因其介於一次大戰及經濟大蕭條間,那段稍縱即逝的輝煌時光,那段被後人稱之為「咆哮年代」的瘋狂歷史。在壓抑過久的各種社會文化禁忌之下崛起,使人渴望實驗新生活及新型社會關係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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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 Word》洛杉磯辣妹蕾絲邊風格獨佔市場多時後,壓迫過久的中性穿搭,近年終得於美國酷兒社群翻轉形象,啟動一陣新的紳士炫風。派對上經常可見到花俏卻不失典雅的丹迪(dandy)酷兒裝扮。身型較窄小的我,經歷過一整個青春期的反覆試驗和失敗,從龐克、嘻哈、日系這些打扮中,總算找到屬於自己的模樣。特別喜歡窄身正式打扮的我,在夏日尾端,彷彿找到盛裝出席的藉口,在「爵士年代草地派對」這個連續辦了十年的活動上,一點也不需要擔心自己過度裝扮,事實上,所有紐約客都會比你想像中更認真地對待派對的dress code:自備復古野餐用桌及備有刀具的頂級餐籃、手持油紙陽傘,女人戴上精緻頭飾及手套,不惜曝曬於豔陽下,頂著濃妝;而男人就算再熱,仍披著西裝外套或粗呢背心。我和女友,身為場內少數幾個亞洲面孔,徹底被這場美國人對待二零年代扮裝的盛況給震懾了。我問她:「臺中爵士音樂節,究竟哪一年可以有這樣的場面?」在這場派對中,我看到一個活動風格的成敗,除了音樂主題的掌握外,更須將各種細節發揮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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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二零年代的亞洲人之於主流文化而言,只有極度東方主義的低俗想像,加上仇華情結正盛,亞裔及優雅或紳士此類詞語,是完全扯不上邊的。而同性戀文化因都市工業化的緣故,開始聚集於地下酒吧,然而,這一切仍處於文化邊陲。因此,身為亞裔同志的我們,無論再怎麼精心搭配,風格似乎永遠無法「到位」,某種程度上,也算是歷史的悲劇,在新世代不斷重新試驗後,或許更加有機會打破這些既定風格對於性別及種族的刻板印象。撇開歷史已犯下的錯不說,二零年代的精神,其實一直存在於酷兒意志之中。比起法蘭西斯·史考特·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ld)的男性抑鬱與孤獨,我其實一直更對他的名門妻子澤爾達·費茲傑羅(Zelda Fitzgerld)更為好奇,她曾如此描述:「我不要活著,我要愛,順帶活著。」在那個時代,能以此華麗且放蕩不羈的態度活著,再酷兒不過了。

原文刊載於《掌櫃誌》

【社會評論】希拉蕊和她的彩虹旗:符號的力量與虛構

美國民主黨總統大選候選人希拉蕊.柯林頓 24 號在臉書公佈了她最新的競選短片,以數個同志婚禮場景的影像,並以自己的聲音做旁白,表明自己對同志權益特別是對同志婚姻的支持。諷刺的是,希拉蕊在 2013 年之前都曾數次表達自己反同婚的立場,例如她在 2008 年角逐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時的理念,認為婚姻是屬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間的結合」。當去年民主黨黨內總統候選人初選正如火如荼進行中時,在一則 National Public Radio 的訪問裡,希拉蕊表明他支持「同志權利即是人權」的立場,但這些權利必須讓各州政府去決定,換句話說,她並不支持同志婚姻在國家聯邦層級受到認可。主持人 Terry Gross 不斷將問題直搗核心地追問希拉蕊:「究竟是什麼讓妳改變了對同志婚姻的立場?妳認為是因為美國大眾對於同婚的態度有所轉變嗎?」希拉蕊防衛心增高並沒有耐心地回應主持人說:「我知道妳想要說的是我曾經反對同婚,現在又支持同婚,都是為了政治算計,但這是完全是錯誤的解讀。⋯⋯對於這個議題,我有非常厚實的政治紀錄,堅定的承諾,並且對於自己所有的政績和我們達到的改變感到驕傲。」(筆者自譯)

但是希拉蕊真的能夠坦承面對自己的同志政治歷史嗎?1996 年在他的丈夫比爾.柯林頓的總統任內,簽署了捍衛婚姻法案(Defense of Marriage Act ),讓聯邦政府不得承認州政府的同婚權益,加上 1994 年軍中性傾向歧視的不平等對待法條,使得同志平權立法運動在九零後走入一波黑暗期。柯林頓夫婦在同志選票勢弱之時,接受了宗教右翼對於同志攻擊的言論,站在恐同的一方,卻又在事隔多年之後,當同志選票不會傷害到民主黨鐵票,而只會傷及越加右派走向的共和黨時,宣布他們支持同婚的立場,客觀看來,這樣的價值轉變絕對和選票考量有相當密切的關係。政治人物所做的政治算計,本如預期,希拉蕊是否「真心誠意地」支持同婚,比起她是否願意落實同志權益的政策,相對來說是個無意義的辯論。

在希拉蕊的同志政策態度爭議中,最令人驚訝的是多數人對於民主黨「本該支持同志權利」如此堅定的集體精神解離和歷史失憶。宗教右派聯合共和黨對於同志的長期打壓,使得部分美國民眾相信民主黨終會站在同志這一方,為同志發聲。民主黨也利用這樣的二元機制和「進步價值」的招牌,在歐巴馬的選戰時也用模糊的語言取得自由派的核心選票,即使當時他也一度表明不支持同婚。美國的同志運動走到這個階段,支持同婚者和反同婚者(包括恐同的反同婚者和激進酷兒的反同婚者)之意識形態,已經達到相當程度的定型(Gallup 所統計的全國數據中,支持同婚者從 2012 年開始一直維持在超過全過百分之五十的支持率,在今年五月已達到百分之六十之高。此次希拉蕊晚了二十年的支持同婚表態,實在難以被稱作為任何形式的進步舉動,頂多是選戰前的政治收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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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真誠與否,26日上午美國最高法院以5:4的表決裁定同志婚姻全國合法。此次希拉蕊以同志權利為總統競選的重要政策走向,以及歐巴馬總統 25 日上午在白宮針對同志驕傲月所發表的演說,都顯現了同志議題此後在美國主流政治情勢中無法否定的地位,但也逼迫這些當權者,在同志婚姻全面合法化後,必須更加清楚地表明他們對於「同志權利」在婚姻之外更廣義的理解,以及他們端上檯面的政策又會福利到哪類的「同志族群」?在此次歐巴馬的演講中,一名跨性女性刻意打斷了他的言語對他喊話:「歐巴馬總統,釋放所有被拘禁的 LGBT 移民者!我已經對於我們受到的暴力感到厭倦。」

同志權和移民權社運工作者 Jennicet Gutiérrez 表示,在美國這國家,法律縱容執法者無正當理由地拘禁同志和跨性別移民者,身為 LGBT 移民,並沒有什麼好感到驕傲的。就如同希拉蕊的競選影片所呈現的,這些政治人物所看見的同志權利,不過是在華麗教堂和美麗夕陽海灘結婚的同志權利,此種包藏著無數特權才能觸及的訴求,應該被不斷地挑戰和檢驗,而不該是包裝這些政治人物成為救世共主的糖衣。Gutiérrez 所觸及的議題,更是目前美國同志運動分歧的主要癥結點:同志婚姻在各州相繼合法化的當下,並未能解決多數弱勢同志的日常處境,尤其是在歐巴馬政權中,無證移民被無限期拘禁的問題越趨嚴重,受害的也包含許多的移民同志族群。希拉蕊及民主黨所不斷強調的「同志權利即是人權」的普世價值,終究無法解決美國長期的階級和種族不平等危機,而只能為美國的紛亂內政做勉強的粉飾。

那麼究竟希拉蕊所強調的「同志人權」的政治意義何在?即便同志權利經常被歸類為「國內政策議題」,但卻有深遠的國際政策影響。在 2009 年,歐巴馬剛上任的隔年,就大力支持歐巴馬政權加強對抗阿富汗武力,當時為國務卿的希拉蕊非常清楚,性別政策是合理化美軍對「第三世界國家」,特別是伊斯蘭教國家發動武力的最好形象操弄手段。為了維持美國在政治經濟軍事面領導世界的角色,必須在法律上保有正式的自由人文主義價值,就像在冷戰時期美國推動的一系列種族平等法律,抵制蘇聯對美國的文化價值批判。而當今最好的外交形象武器,面對同婚已為常態的西歐,和在中東及亞太的軍事角力,看似有相當實力能夠連續執政的民主黨十分清楚,即是得大力推動同志權益政策,維持美國包容多元文化的道德合理領導位置。

究竟希拉蕊是否真誠地支持同志權利?這個答案就如同 NPR 訪問希拉蕊時問她:「所以可以說是妳對於同志政策的態度在這幾年進化了嗎?」希拉蕊回答說:「我會說,我是一個美國人,我們都不斷在進化中!」同志權利對於希拉蕊,回歸到美國國家的價值,和美國在世界中必須維護的定位。人權的「普世價值」,在希拉蕊的應答中,幾乎明確地將會成為一條美國的愛國條款,如同跨性權學者 Dean Spade 所形容的,民主黨的同志政策為一種「多元文化帝國主義」(multicultural imperialism),以人權為裝飾,是加強外政軍武和內政司法暴力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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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觀台灣,因為目前總統大選兩位最有可能的角逐者皆為女性,性別話題也成為媒體的焦點。在 2012 年公開表達支持多元成家法案的民進黨候選人蔡英文,此次的競選由聶永真操刀的總視覺也加入了彩虹的元素,明喻著和同志議題的密切關聯,渴望吸引具進步價值和年輕的票群。符號的力量若使用得當效果極度強大,但執政者的承諾也必須經得起檢驗。筆者認為這次希拉蕊對於同婚態度的爭議,也算是給台灣支持同志權益選民的一個借鏡:同志權益的議題是否只能一直維持在象徵面的表述,像是這二十多年來的民主黨,操作兩黨政治的對立,偶爾和彩虹旗拍照給予選民一個曖昧的表象?又或者同志權利能夠跳脫「人權」的空泛意識形態,走上選戰的舞台,扎扎實實地讓民眾去探討實際法律落實的眉眉角角?

在國民黨面臨 120 年立黨以來路線和政權陷入重大危機的當下,目前該黨檯面上的唯一總統大選候選人洪秀柱的政策在各個議題上都走極右派,似乎是各黨跟進加強進步價值來宣戰的大好時機,但在總統候選人層面,我們尚未聽到兩方陣營對於同志權利的正面表態。希拉蕊的政治路線和歷史,不該是一個典範,而是候選人們需要借鏡反思自己政治操作上的道德。身為台灣的公民,我們已經沒有時間再等待另外一個二十年,對於漠視同志權利的政策再度集體失憶,盲目地信仰一支只是擺著好看的彩虹旗。

原文刊載於《New Bloom|破土》 

 

【影評】男權主義份子的焦慮,女人的憤怒道

《瘋狂麥斯:憤怒道》這部科幻動作片,是我鮮少會花錢進戲院觀看的種類,卻讓我大為驚豔。

無庸置疑,這是一部融合了所有能夠滿足好萊塢動作片粉元素的大合集:純種英國猛男、世界末日劇情、軍閥戰爭、武裝車隊撞廝殺場景、澳大利亞沙漠、衣衫不整的種族不明美女、硬蕊金屬樂。有趣的是,在電影上檔後,竟然引起美國男權主義份子(Men's Rights Activists,一個仇恨女性的婉轉說法)在部落格上的大崩潰。Aaron Clarey 在《Return of Kings》的部落格上寫到:「我們不僅僅該拒絕去看這部電影,更應該傳達消息給越多男人越好...如果讓《憤怒道》成為了賣座鉅片,那麼你,我,和所有其他的男人(以及真正的女人),將永遠無法看到一部真正的動作電影,不包含任何要命的政治演說或者女性主義教條,社運狂熱份子,和社會主義。……美國和世界各地的男人將被爆炸物、火焰炫風、還有沙漠機車給騙去接受這部除了女性主義政治宣傳外,沒有任何內容的電影,同時間看著自己被眼睜睜地侮辱,並見證美國文化被破壞和竄改。」 (筆者的翻譯)

如果男權主義部落客 Clarey 的預言發生,那《憤怒道》還真會是一部成功的女性主義教材。但發行的華納兄弟公司真的有這麼大的野心和報復嗎?我想並不盡然。近年來無論是面對文化批判的壓力和為了在低靡的電影消費中創造以女性為主的新市場,主流電影不斷容納女英雄的形象進入傳統極度男性中心的電影類別。由史嘉蕾.喬韓森主演的《露西》和珍妮佛.勞倫斯主演的《飢餓遊戲》系列便是明顯的例子。

暫且不論《憤怒道》是否是一部女性主義的電影(太明顯的政治敘事總是會被罵矯情,太徹底的呈現女性壓迫的文本又會被罵沒有「再現」的道德,基本上要做女性主義的文化產品經常都會淪落到雙輸的場面),它的確是在呈現一個極度性別化的反烏托邦(dystopia)世界,而將帶領我們走向新綠洲、新希望、反法西斯獨裁的酷兒領導,是一個十分陽剛形象的女軍人芙莉歐莎,理平頭,額頭上抹著石油,殘障的左手裝著機械武器,開大型鏈結石油車──你說若這不是複製某部分的陽剛女同志(butch)文化,那還有什麼天理?

也難怪男權主義份子會在網路上哀哀叫,畢竟這次要拯救人類文明的不僅僅只是一個辣妹,還是開卡車載著五名如剛剛從日光浴沙龍走出來穿著海灘比基尼超模的平頭女T(姑且不論芙莉歐莎的性向,但這次編劇很克制地沒有安排她和男主角麥斯接吻做愛步入幸福快樂異性戀家庭的劇情)。他們的女伴在電影院中尖叫的對象,不會是那個抑鬱的英國男子麥斯,而是平頭的莎莉.賽隆。光是這點,可能就比形象噁爛的不死老喬父權帝國被瓦解還令這些動作片粉男子心痛。

我們可以將《憤怒道》讀作是一部反核的環境保護片子、反族群戰爭的片子、反家庭性暴力的片子,但以酷兒的視角閱讀,它更像是從1970開始盛行的女性監獄(Women in Prison)次類別電影,經常以父權的視角呈現女性受到的性暴力、女性的瘋狂、和女人在性別單一空間中所產生的女女情慾,並將有色人種女性日常受到的體制壓迫和暴力轉換給白人女性來更加性化的呈現(如同最近頗受關注特寫女女情慾和監獄經驗的 Netflix 電視影集《鐵窗紅顏|Orange is the New Black》)。

若將《憤怒道》的芙莉歐莎放在女同志電影的脈絡來看,其實她並沒有什麼令人驚豔的政治上的突破,她就像是1996年在《驚世狂花|Bound》中帶著黑道大哥女人逃跑的女更生人水電工科奇、《烈火青春|Foxfire》安潔莉納.裘莉飾演的逃校奔走流浪女子、2003年同樣是莎莉.賽隆飾演的《女魔頭》中的連環殺手妓女。

這些被男人唾棄也火力十足抵抗父權的女人,從來就不會是潔淨的處女天使,也不會是拯救全人類的無瑕英雄,她們是即使犯錯也無可怪罪的反英雄(anti-hero),她們的抗爭不在奪權的終點,是為了在路上的自我放逐和情感解放。

這些女人的末日,從來不是文明被摧毀之後才存在,而在每個正常運作父權社會的日常。因此,《憤怒道》中的監獄,不只是不死老喬監禁種母的後宮,更是整個性別二分化的地域景觀──極端陽剛至可笑的軍事鬥武、被摧毀的生命泉源(green place)、凋殘的象徵智者握有種子的澳大利亞原住民奶奶、無盡揮霍的工業石油和被壟斷的大地水源──我們不需要一個文明的瓦解才能夠理解的現代社會暴力,在芙莉歐莎穿越黃沙漫長卻又緊湊的旅途中,一一被我們見證,期盼那救贖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