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自作家大衛埃伯肖夫真人傳記小說的《丹麥女孩|The Danish Girl》,描寫跨性先驅Lili Elbe於二十世紀初挑戰性別醫學疆界的故事。隨著性別議題越來越受到主流電影市場的關注,跨性議題也步入好萊塢的主舞臺。然而,如同初次打進主流的任何弱勢議題,丹麥女孩的故事的論述層次稍顯淺薄。雖說主角Einar Wegener的妻子Gerda Wegener從無法接受其性別認同直到成為她手術過程中的唯一依靠,那一路陪伴Einar/Elbe實驗性別的過程令人揪心,但他們似乎存在於一個太過單純的二十世紀初歐洲浪漫意象,世界之中只有Elbe美麗的服飾與唇膏,對於跨性別在當時社會的處境,僅以輕描淡寫帶過。
很難不希望《丹麥女孩》能是一部更好的電影,畢竟是第一部由奧斯卡影帝艾迪.瑞德曼演出,無論卡司或製片規格,都該有水準之上表現的跨性議題電影。哥本哈根遼闊寧靜的城市意象,與奢華的巴黎藝術圈成為故事中唯一的時代背景,導演Tom Hooper使用大量特寫鏡頭以強調瑞德曼演技的手法,似乎一如他如何處理主角Einar/Elbe定位的敘事方式:她的性別鬥爭是屬於自己的,是關乎於個人「靈魂」的追求,無須與當時的社會脈絡有所牽連。著重於刻劃單一角色的結果,即是未能連結到兩次大戰間因社會結構劇烈轉變,所形成的非傳統性別氛圍。
跨性別美學化的再呈現,隨著《丹麥女孩》的上映,渲染起不同層面的爭議,瑞德曼不久前被轉傳至Twitter的BBC受訪片段即是一例,他曾言:「自我們製作《丹麥女孩》後,跨性議題終能浮上檯面,這真是一項太美好的成就了。」此話一出,引發眾多跨性別運動人士的不滿,畢竟跨性運動已存在好幾十年了,跨性議題之所以能曝光,可不單只是《丹麥女孩》或者瑞德曼的個人功勞。許多跨性運動者亦指出,即使近年來有越來越多跨性作品的產出,但多數都是由順性別(cisgender/非跨性)演員來詮釋跨性角色,出櫃的有色人種跨性演員,反而無法取得角色機會。好比《鐵窗紅顏|Orange is the New Black》中的非裔跨性演員Laverne Cox,便曾公開她即使收到與跨性相關的角色邀請,多半都是刻板印象下的恐跨產物。若影視圈仍只能接受順性別的白人男性出任華麗的歐洲跨性角色,並持續讓有色人種的跨性演員演出B級、被貶低的配角,那麼我們仍是處在一個恐同、恐跨性,並且種族歧視的電影產業。
此外,瑞德曼的言論,亦更加凸顯《丹麥女孩》在這個時間點出現於歐美性別政治脈絡的「不合時宜」:第一,它再次驗證「跨性的再呈現」如何藉由抹去國家對於跨性有色人種的暴力以進入市場;第二,性別的越界只有在不違背主流美學價值觀的前提下才能被公眾接受。在Black Lives Matter此運動(反抗美國警察對於非裔不對等執法暴力)持續升級的同時,運動者更指出,跨性有色人種在面臨警察質詢時,時常需遭受相較白人順性別者高出六倍以上的肢體暴力。我們當然不能期待《丹麥女孩》這部電影能解決任何實質上的有色人種跨性困境,但在這個時間點讓它成為主流跨性議題的風向球,必須考慮它洗白其他更緊急跨性議題的企圖。另外,相較於2005年上映的《窈窕老爸|Transamerica》,或者2014年亞馬遜網路上映的電視劇《透明家庭|Transparent》探討關於跨性親職的出櫃與老年生活問題,《丹麥女孩》顯得太過不食人間煙火,連一場真實發生過的悲劇也被詮釋得那麼絕美。
近幾年來,好萊塢產出與酷兒及性別角色相關的電影看似豐收,卻使人感覺其多數皆屬美國影評家Kyle Buchanan所言:「為異性戀設計的同志影片。」《扣押幸福|Freeheld》的主角雖是艾倫佩姬與茱莉安摩爾所飾演的女同志情侶,但更多是關於她們男異性戀友人警官的個人成長;《性福拉警報|The Kids Are Alright》凸顯女同志後代尋找自己生父的故事;而《丹麥女孩》中,最深刻的角色其實是飾演Einar/Elbe妻子Gerda的Alicia Vikander,透過Gerda的角色,劇本敘事著重的是面對伴侶決定變性後的情感賠償,卻非Elbe這個角色的力量或者性格的層次。
距離跨性先驅Lili Elbe的時代已有一個世紀,我們對於性別的認知不再侷限於「女性=子宮」(當時Elbe所進行的第二項手術即是子宮植入)或「男性=陰莖」。二戰後合成賀爾蒙的普及使用,使得跨性成為一個更加可行並多樣的程序:在美國,多數的女跨男只進行施打男性賀爾蒙與男性胸部重建手術(俗稱的"Top Surgery"),而男跨女的手術不再包含過度侵入性的子宮移入手術,但不變的是,我們對於男/女性別外表美化的要求。好萊塢的曝光解救不了酷兒對於身體與性別的焦慮,只能不斷地加強”queerness is only cool when it looks good”的矛盾。我們還需要更多酷兒與性別的故事,那些不再繞著「出櫃」、「變性心路歷程」、或者是拍來「解救異性戀與順性別潛藏罪惡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