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評論】不受歡迎的中國人與越南移工:論物種歧視及排他主義

十月五日當天,各家外媒大肆傳閱一名中國婦人抱著男孩在英國牛津郊區 Burberry 名品店前排糞的照片。此情景引發眾多英國民眾的不解,立即拍照上傳 Twitter 抱怨。美國創立的跨國媒體 Shanghaiist 將該間商場的地圖附上,表明公共廁所不過距離幾公尺,凸顯中國婦人的舉動不僅僅只是情急之下不得已的辦法,而是中國遊客「缺乏文明素養」的常態。Shanghaiist 網站甚至附上「Tourists Behave Badly」的標籤,其中幾乎所有的新聞都是關於中國遊客在公共場所排泄、不當裸露、或者將臀部擺放於雕像上的照片。精品店前排泄的照片,更是諷刺中國的經濟富強,即使能讓一部分的中產階級享受奢華的消費,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達到西方所有的文明層次。舊有的殖民思維及種族主義,搭配著全球化下新一波的仇華情結持續上演。

排泄與生殖器的私密性,是長期以來「文明人類」將自己與動物的物種區別。而像是這類媒體將有色人種動物化(animalization)以顯示其民族的不文明,特別是將中國人的動物化,在歷史上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十九世紀末以來,歐美的殖民主義即將東亞人視為具威脅性的「黃禍」(Yellow Peril ),不但對於歐美的財富虎視眈眈,更是低等的、去文明的物種。同一時間,大批中國人來到美國西部從事鐵路建造的苦力勞工,1875 年開始,政府執行一連串的排華移民政策(Chinese Exclusion Acts),中國人經常被比喻為尚未進化完全的猴子、骯髒貪婪的鼠輩和畜生、或是侵略性強大的八爪章魚。無論是何種物種,這種比喻的無所不在及普遍性,指出東方主義及種族主義必須依附著 Peter Singer 所稱的「物種歧視 」(speciesism),也就是人與非人類的區別,作為道德階層的基準。

物種歧視與動物保護

哲學家 Kelly Oliver 在 Animal Lessons 一書中寫到,物種歧視是西方啟蒙運動以來,人道主義哲學所依附的思想中心,無法單靠現今以人權為衍伸的動物保護運動來翻轉物種的差異性對待。這是因為「人權」(human rights)即是西方哲學家賦予「人」的物種特殊地位,使其能享有的權利。人與非人類的差異,不僅僅只是人與動物的區隔,而包含了「男人」(man)、「其他人類」(human)、及「動物」(animal)更複雜的階層化。所謂的人類主體,並不是包含所有的人類,而是特定指稱非奴隸的、擁有資產的、自治自治的、理性的白人男性。相較於無法控制身體機能、不理智的女性、有色人種及動物,笛卡爾主體(Cartesian subject)即是可以全然駕馭自然,並且毫無身體負擔的理想化人類主體。換句話說,西方哲學中的人類主體,必須依靠詆毀其他物種,將多數人類視為動物的「他者」,才能被成立。

因此,純粹將依此脈絡而生的「人權」延續給特定動物的動物保護運動(多數的訴求對象是已長期被人類馴養的「寵物」),無法解決物種歧視的根本邏輯。至今,人們對待其他物種的監控、治理、及剝削的相同技術手法,比如工廠化養殖及動物實驗,仍是不斷反映在人類權力如何處治他者的手段中:大規模有色人種的監禁、女體生殖技術、血汗奴工。動物保護針對特殊物種的狹隘權利訴求——將貓狗看作是人類般對待——就像是自由主義邏輯中,把男性所擁有之權利延續至特定(中產、白人)女性的性別平權改革,持續邊緣其他的物種,並將他們視為必須依靠正當的人類主體管制並馴服的對象。

舉一個近期臺灣的案例:十月二日動保團體召開記者會譴責越南移工虐殺貓狗並將影片流傳於網路的現象,要求警政署依照《動物保護法》嚴懲肇事移工。臺中市長林佳龍在十月十三日在臉書上大肆讚賞將涉嫌人逮捕的急難救助團,並強調涉嫌的移工服刑後將永遠不得回臺。整個事件之中,已被臺灣長期視為他者的東南亞移工,不但沒有發言權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直接貼上不文明的殘暴標籤,更是被物種歧視的邏輯更加地排除在外。臺灣人民的種族歧視,依附著「愛動物」與「虐待動物」的二元分化,再次地被合理化。我們卻鮮少省思,勞工法對待移工本身的排他主義及階層化,或是工廠化養殖及動物實驗更大規模對於物種的迫害。賦予特定物種權利(人們最愛的「毛小孩」)的動保法,不僅無法翻轉物種的階層,更加將移工去人性化。

「Tourists Behave Badly」

生活在美國,尤其是全年充滿眾多遊客的大城市紐約,排華情結正盛,身為臺灣人經常恐懼被套入「沒規矩中國遊客」的刻板印象,容易引起比當地美國人還更強大的仇中情結。Burberry 排糞事件及越南移工事件所渲染的驚訝和焦慮,即是一個省思我們經常犯下物種歧視惡習的機會。與其去大肆宣傳他者去文明的動物性,或是虐殺動物的非人性,以建立自己與其不同、優越的「文明教養」,Singer 的物種歧視論及 Oliver 的動物教育,說明這樣的階層邏輯不過是複製根深蒂固的殖民情結,而非進步的、具倫理的思想。人與非人類的區隔並非涇渭分明,若是人們真正在乎物種的平等及倫理,不能單去宣揚領養流浪貓狗,愛那些「像我們」的物種,而是要看見各個受壓迫群體間的連續體(continuum),比如西方-東方、公民-非公民、漢人-非漢人等等的分歧,不斷挑戰人與非人類的階層,才能真正達到物種及社會的正義。

原文刊載於《New Bloom|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