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ÁR》出場的方式幾乎讓人感覺這部電影將是一部傳記,關於Lydia Tár這一名指揮家成名以及殞落的故事,但實際上完全顛覆了觀者初始的期待,帶著參雜驚悚與高密度隱喻的劇情。以曼哈頓舞台上《紐約客》訪問的開場,為觀影者設定了這部電影中三個貫穿全場的命題:時間、噪音與權力所構成的音樂與慾望場域。首先,與紐約客作家Adam Gopnik的訪問中,朗誦出Tár一生的非凡成就,顯示了Tár讓人無庸置疑的古典音樂實力以及駕馭力。「到底指揮家能對已經寫好的樂譜帶來什麼意義呢?」Gopnik轉身提問,彷彿替庸俗的觀影者大眾(我們)這麼問,也就是作為一個指揮家,除了打好節拍外,存在的意義到底為何?Tár彷彿已經回答過千百萬次、充滿自信地說:「時間是關鍵。(time is the thing)無論你我從哪裡開始,最終聽眾與表演者都會一起到達目的地。」
Tár將自己定義為時間的掌控者。
時間必然與音樂性具有強大的連結。在電影中,這一幕也代表著Tár對於時間最具有掌控力的一刻:她位於事業的巔峰,傳記《Tár on Tár》即將出版,醜聞疑雲尚未被公開,殘破與平庸的過去尚無人所知,她即是那名完全掌控著現在、過去,以及未來的大師,帶著她的一只行李箱,在各大城市的舞台之間穿梭自如,尚未知道自己的悲劇即將來襲。充滿著渴望操控時間與權力,卻又深陷權力以及情慾誘惑的Tár,給予觀影者在心境上的多重挑戰:我們發現自己不禁崇拜她的閃耀與霸氣,卻又對她的逃避與自私感到不恥。《TÁR》要呈現的即是藝術與情感最直接的關聯:藝術的意義來自我們與它所產生的連結,而非任何本質上的真相,就像是我們對Tár的又愛又恨。
時間: “time is the thing”
在一開始的劇情中,很快我們就發現,眾望矚目並充滿魅力的音樂大師Tár,被她的過去不斷籠罩,像是鬼魅一樣地跟隨她。關於她曾經的愛徒Krista的訊息在劇情中被片段地透露:紐約客觀眾席中的紅髮、與指揮家同事對話間出現的「有問題的學生」、助理Francesca焦慮地透露「越來越顯得絕望的信件」,以及未註明來源的禮物:Vita Sackville-West 所著關於一名女同志愛戀的《Challenge》一書。她在飛機的洗手間拆掉書包裝時,原本還面露微笑,彷彿猜想著是哪一名愛慕她的聽眾,但看到書中的圖騰時卻驚恐不已,並自己默默地在筆記內頁寫上:krista — at risk。
我們此刻從舞台走入Tár的私人面,她回到與妻子Sharon的奢華的柏林公寓之中,Sharon突然有了心悸,Tár抱著Sharon讀數她心跳的節拍,再走到廁所拿出她偷來的、原本是Sharon的藥物給她吃。在這一段極度親密又充滿控制慾的畫面,我們幾乎確認了Tár與Sharon有著一段抽離、矛盾又相互依賴的感情,只待時間將兩人的秘密說出。
也是在更私人的場域,我們發現Tár不斷洗手的潔癖不僅止於此,在練團、作曲,與家人相處之間,她不斷受到噪音的干擾,無論是她的助理指揮家,Sebastian按原子筆的壞習慣、音樂家團員對於樂器的聲音控制、她在森林中慢跑時遠端傳來淒厲的尖叫聲、她在家創作時鄰居按門鈴的聲響,以及她不斷失眠的夜中,在書櫃中發現被開啟的節拍器。
噪音的隱喻
噪音在她生活周遭開始躁動,拎起了電影一開始就提到的兩件事:第一,她的老師曾引用的叔本華的名言:「一個人對噪音的敏感度,是評價其才華的重要標準。」Tár對於自身音樂事業成就的渴望與焦慮,遠遠超越她對於其他一切事物的關切,包含她的女兒與愛人。對於成就的追求,究竟是好是壞,電影其實給了一個道德的批判,也就是從Sharon口中對Tár的挑戰:「隔壁房間睡著一位這世界上唯一和你沒有任何交易關係的人,也就是你的女兒。」第二,她逐漸失去對於時間的掌控力,想要前進的動力,不斷受到自己曾經犯下錯誤的幽魂繚繞。但Tár並沒有選擇直面過去,認真面對過錯與排山倒海而來的危機,卻想藉由取得更多的控制權與情感的抽離,來駕馭逐漸失控的生活。包含,她不願回應在Juilliard課上控訴她歧視學生的影片,而依靠父權的邏輯設法壓制對她的控訴。她內在的道德觀可以從她在得知女兒受到霸凌後,如何選擇使用更權威的方式壓制對方。她用德語在女兒的霸凌者旁耳語:「我是Petra的父親,她跟我說了你的很多事情,如果你再欺負她,我會懲罰你⋯⋯記住,上帝看著我們。」她展現了傅柯對於前現代生命權力最原始的掌控:君主與父親的權力,即是掌控一人的生死。
上帝的懲罰將至,但Tár認為自己能夠躲過這一切審判。她持續在樂團中給予她的新歡、年輕的大提琴家Olga,親密的單獨課程,甚至違反樂團的常規,運用一切看似不經意的手段,成功讓Olga作為首席大提琴手。就在Olga看似有如以前的女團員般落入Tár的情網之中,一天,她為了要將遺漏在車上的玩偶回給Olga,而深陷一段彷彿夢境般的鬼魅追逐之中,在看見遠方的一隻黑狗之後,試圖逃走而摔了一跤,受了嚴重的傷。在那一幕,她所害怕的事第一次完整地具象化。她也在之後的夢中醒來,看見自己漂流於河中,胸口正起火燃燒。
死亡的隱喻隨著日常噪音的不可控越來越明確。Tár甚至被經常干擾她的鄰居叫去攙扶她病入膏肓的母親,滿屋的穢物,讓Tár衝回家裡不斷嘗試洗淨她接觸過對方身體的雙手。而沒幾天過去,她在樓梯轉角及看見一具被包覆的屍體從鄰居家搬出。諷刺的是,當鄰居母親死亡,她的家人只想要盡快賣掉那間公寓,而特地來警告她,不要在他們賣房時練琴,指涉她的音樂,不是藝術,而是噪音。Tár所想維持的形象第一次面對一個完全不留情面的挑戰,也成為劇中最高的張力點——當她犯下的錯不斷地追討她,她的音樂價值和她生命中與他人連結任何僅存的意義,即刻將落入成為噪音的風險。
權力的黑暗面
受到自殺疑雲與歧視控訴的Tár瀕臨精神崩潰,在失去指揮席的當日,衝出後台當推倒了取帶他的指揮家,如此失控並瘋狂的舉動,也使得她必須暫時離開樂壇。對比著電影一開始那一場《紐約客》的訪問,那位高高在上的Tár,眾所矚目的樂壇大師,她落魄地在曼哈頓中城的58街下車,直面吵雜的工地,顯現她地位的殞落。一路對她忠心耿耿的助理Francesca也在友人Krista自殺,並且確認自己不可能得到副指揮席後,毅然決然地離開了Tár。而一直隱忍包容著Tár對不同女子慾望的妻子Sharon,也將她們的小孩帶離她。
諷刺的即是,音樂世家出身、首席小提琴手的Sharon,提醒著Tár是因為有她的人脈與位置,才有了今天的Tár。因為她們都明白:「這就是遊戲規則(the rules of the game)。」這段話呼應了最一開始紐約的那場訪問中,Tár主張,權力和音樂都應該是要超越性別的。她一路上並是遵循身邊男性音樂家前輩的步伐,走到這個女性難以介入產業的金字塔地位,包含對於自己過去的割捨(我們後來得知,她曾經叫做「Linda Tarr」,並且有相對勞工階級的背景),她策略性的伴侶關係選擇,以及她在和後輩Krista關係破裂後,以樂壇前輩的姿態疏離Krista任何音樂界的機會。她並不感到虧欠——畢竟這就是這個場域的遊戲規則,而她同樣靠著複製父權的模式得到了今日的位置。
回到孤獨一人的Tár,出現在亞洲,相對冷靜極簡柏林,混雜並色彩鮮明的東南亞,以東方主義的地域區隔再次給予觀眾權力隱喻的視覺衝擊。身心俱疲的她,在下榻飯店老闆推薦的按摩店,發現自己面對櫥窗中如同一整個樂團的年輕亞裔女子,穿著白袍,默默低著頭,等待她的選擇。而其中,只有一名標明五號的女子,瞪大眼睛直面著Tár。在那一刻,她彷彿終於看見自我權力展現的赤裸,也就是作為一名西方世界的上流階級白人女子,掌握凌駕被種族化且性別化的年輕女性的raw power,無法再用任何藝術的語言去蒙蔽,權力的黑暗面。
Tár衝出按摩店,在街上無法抑止地嘔吐,展現了她徹底的、精神上以及生理上的失控。她終究回覆到她無法閃躲的肉身,她的七情六慾,她的控制、偏執與孤寂。
而在最後,電影透過社群網路的對話視窗,顯露年輕世代音樂家(Olga、Francesca),看似順從並崇拜她,私底下對於Tár的不滿。也展顯了在這個世代,人們比從前更難不斷地重新創造自己,因為網路資訊流傳的速度。即使她憑藉著像是二十世紀白人男性透過「逃到亞洲」渴望重建自己的方式尋找救贖,可能都再也無法挽救自己犯下的錯誤:時間不再Tár的掌控之中。
鏡頭拉開,我們才發現她與當地的樂團在錄製一個cosplay的遊戲主題曲,名稱叫做「monster hunter」。這個隱喻再明顯不過了,除了社群媒體的狩獵,Tár要處決並捕獵的是她自我的心魔,無論她有多熱愛音樂、即使她仍站在指揮台上,都將暫時失去對於心愛歌曲的詮釋權,因為音樂的意義也來自於觀眾的感知,而非單一創作者多麼至高無上或者純粹的詮釋。而劇末,電影並未給予Tár或觀影者任何明確的救贖,即使我們都也如Tár所言:「無論曲子的中間有多混亂,聽眾與表演者都會一起到達目的地」,這一刻即是我們都必須直面生存意義的赤裸時刻,以及Tár那最深處的焦慮:因為過盛的情感、慾望與投射,而成為藝術面前的噪音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