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任何東西只要超過兩週就會被嫌過氣的時代(別提北歐極簡風了, 你知道迷戀室內植物是一種千禧年青年對抗寂寞的通病嗎?)酷兒們必須時時刻刻保持警戒心:圈內朋友早已不只是忙著結婚,而是在忙著打離婚官司;你推薦給友人的酒吧被 boutique 設計飯店買走,無聲無息關門了,還讓人闖了空門;這一季還在流行客製西裝嗎,或者穿著西裝已過於陽剛崇拜?當大家都在開放關係的時候,你能想像禁慾是一種新的酷兒美德嗎?
酷兒好忙,除了對各式社會議題保持一定的關切與敏感度,還要稍微關懷那些統稱為「大眾文化」的資訊。畢竟,作為一種以反建制精神為準則的知識社群,酷兒必須站在主流的對面,那也就代表,我們必須摸清主流的每一根骨幹,做出批判,然後再次證明自己身份存在的邏輯與價值。
話先說清楚:我並不認為我們正在一個酷兒作為一個理論、或一種政治已經不再重要的時代,但此刻的酷兒絕非一開始的酷兒,那六〇年代羞恥轉化的性解放酷兒、愛滋危機中的酷兒、閱讀傅柯感受到性解構高潮的九〇年代。
「後酷兒」並非「酷兒」的反面,而是酷兒的延續——我們有在電視台上為小狗流淚與名模女友的艾倫・狄珍妮酷兒、好萊塢明星的斷臂山酷兒、跨性的新主流性別酷兒;當然也有黑人生命至關重要的酷兒、巴勒斯坦團結運動的反邊境酷兒、 不死的安那奇龐克酷兒與 Tumblr 的千禧年網路酷兒妖魔鬼怪——遊走左右,酷兒不能強佔那百分之百的壓迫位置,就如同單一依賴酷兒作為一套(反)道德論述,從來都無法達到最根本的革命潛能。這個時代的酷兒使得非順性別青年遭受霸凌,也讓常春藤私校的英文系教授取得終身職,究竟哪一種才是本真的酷兒?哎,對了,但是酷兒反對本真論啊!
我們必須記得,任何一個概念都包含著自己的反面:「A」與「非 A」 成就了一個完整的、獨特的概念。我們論述中的「正常」與「不正常」的二元對立,以及語言中缺乏去抵制這兩者之間矛盾的第三種出路,即是酷兒分析的解構重心。畢竟,在我們的政治表述與情感中,仍是存在著強烈的對立想像:「異性戀」與「同性戀」、「壓迫」與「權力」、「獨立」與「統一」,那就像是一種古柯鹼——我們的腦神經對此分類樂此不彼。而酷兒們誓死要超越二元對立,拒絕對任何一面宣示忠誠,挑惕任何一種論述中危險的本質論。
這樣的解構酷兒批判在八〇與九〇年代成就了重要的貢獻,推翻第二波女性主義中對於「女人」狹隘的想像,推翻性與愉悅的禁忌,讓熱情的大學生對於性(sex)與性別(gender)的關聯感到更加迷幻與必要的困惑——但酷兒的「邊緣」、酷兒的「基進」、酷兒那與身俱來對於被知識或語言清楚定義的無盡抵抗,也使得它容易被收編作為一種與權力打太極的辯證遊戲。不要問酷兒理論「你所信仰的核心價值為何?」酷兒反對任何宏觀論,如同基進素食主義對於素肉的感受:「憑什麼要給我早已被我拒絕的價值觀的擬真翻版?」
嚴肅地說:酷兒理論的彈性與思考的四度空間,不該被拿來做為模糊「性騷擾」定義的工具、減弱「女性主義」的必要性,或者在面對宗教右派的恐同攻擊面前盤算對於同志的現況使否還有更超脫的解釋——酷兒的反建制本能不是為了破壞與否定運動,而是用來打開不同的生存通道。我們必須再次強調,以傅柯之名,任何對抗與革命都非從外而來,而是由內而生。「異性戀霸權」的空間與最「酷兒」的空間不過是一體兩面,誰都無法準確預測下一波的革命將從何而來。
換句話說,難道有人還天真的以為只要加入皮繩愉虐邦就能夠得到集體的性解放嗎?當德勒茲宣稱慾望與性並沒有一定關聯,巴特勒聽到「酷兒」作為一種身份認同感到面有難色,我們唯一能確定的是,若讓酷兒成為所有道德正當性無法被超越的最高準則,酷兒最終只會變成一種二流的身分政治,一種社群網站上的學術飯後娛樂。
那麼,我們究竟來到後酷兒時代了嗎?人們還迫切地需要酷兒嗎?後酷兒必須回到酷兒的最前生,那最初的酷兒時空:一個尚未被完整定義的、未知的地方,我們的語言還未被法式後結構主義或者語無倫次的翻譯文學給綁架、一個「同性戀」和「可口可樂果汁」的關係仍舊曖昧不明的文化、一個酷兒能被大膽用來做為反抗的豪邁標語而不會感到諷刺的時空。若酷兒要成為任何一種坦承的、有效的思想批判,酷兒必須放下那不斷回收並再製的自爽邊緣性、那道德最高點的與世無爭,走向最初的雜亂卻真實的社會關係,那帶著物質後果的性/別差異。
別提酷兒了,妳有聽過能整治衣櫃風水除穢的網路巫師嗎?每一個讀過賽菊蔻的酷兒都需要下載 app 清掃上個世代留下的未解愛恨情仇。